零下7的天,54岁的张良仁披着一件如今网上热门的绿色军大衣,手里的保温杯“呼噜呼噜”冒着热气。按照台本,他开始说词,第一句就卡住了。

  “没事儿教授,再来一次。”摄影小哥安慰他。紧接着是一句画外音:“教授,你怎么emo了?”张良仁问编导,emo是什么意思?年轻的团队成员七嘴八舌地给他解释,是网络用语,表示伤感、忧郁。他点点头,接上下一句对白:我是想念裹着麻油、酱汁的羊肉片了。

  转场去了内景,铜炉羊肉火锅店里,张良仁的筷子夹起一片羊肉,涮进铜锅里,裹着酱汁又放入口中,接着介绍起涮羊肉的考古学和历史学知识。“没有什么emo是一顿火锅不能解决的。”最后他说,声音中气十足。隔壁桌有人侧目,他也丝毫没在意,又把同样的词说了三遍。

  “已经习惯了。”张良仁说。

  的确,从今年7月开始,南京大学考古学教授张良仁开始和一家新媒体公司团队合作,拍摄美食+考古视频,通过美食普及通俗易懂的考古知识。视频已经发布了50几条,面对镜头,张良仁也就变得更加从容了一点。

太难了

  新媒体创业者戴运哲第一次见到张良仁,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。“挺严肃的,很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。”他心里想。

  54岁的张良仁总是习惯戴一顶棒球帽,话不多。他2014年到南京大学任教,所学所思所用,一直在考古学的圈子里。多年来,考古学总是显得有点冷门,可近些年也有“爆款”,比如总有一些全国有影响力的考古发现,还比如类似《我在故宫修文物》这一类受年轻人喜欢的纪录片……张良仁也一直想尝试拍摄短视频,扩大考古学影响力,但苦于没有经验,和学生们一起做了个公众号,也是粉丝量寥寥。

  戴运哲的新媒体团队主要做短视频,尝试做了一些书单分享,没什么水花。两人一拍即合,想搞点东西出来。

  拍什么?张良仁犯愁。他平时不太刷抖音,偶尔点开,觉得那些视频博主“颜值、演技、口才起码占一样”,可他一样都不沾,他心里明镜似的,自己唯一有的,可能就是和考古有关的专业知识还有南大教授那一点“光环”。戴运哲觉得,张教授“肚子里有货”,但是怎么把这些“货”转化成大众喜闻乐见的短视频,并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
  团队开了几次会头脑风暴,编导、摄像、编剧和张良仁一起坐下来讨论。大家发现,现在各个平台上拍视频的专家教授并不少,但很多都是简单的口播,比较单调。“想抓住年轻人的心,就得另辟蹊径。”戴运哲总结。

张良仁在拍摄。受访者供图。

  张良仁懂美食吗?当然,至少作为考古学者,他见识多,也爱吃。他曾在俄罗斯新西伯利亚待了半年,住当地人家中,吃过地道的西伯利亚肉丸子、牛排和酸奶,对俄罗斯人的蒜印象很深;他曾在伊朗吃过烤馕和藏红花米饭……他感觉当个美食博主,挺好的。

  大家的想法很好,张教授讲得也不错——他能从牛肉锅贴的铁锅讲到炼铁、铁器的发展史,从土耳其烤肉讲到挖掘出的石质烤肉架,从桂花糖粥藕讲到马王堆汉墓中出土的鼎中的藕片,又顺带介绍起有机质文物的保护问题。还有苏东坡的快乐——羊蝎子火锅,孟浩然最爱的红烧鳊鱼等等,都是创作的素材。

  不过很遗憾,最初的三条短视频全部夭折。

  “教授那时候的表现,确实不太行。”戴运哲摇头。一整个上午坐在鸭血粉丝汤的店里,张良仁始终没把台词顺明白。他慨叹,有镜头对着,手也不是自己的手,脚也不是自己的脚,动作、表情和台词完全没法搭配在一起。“真的很尴尬,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词,但怎么都背不下来。”在讲台上总是侃侃而谈的张良仁第一次觉得这么窘迫。

  团队只能想办法,比如缩减同期声,把台词都改成内心独白,可以让教授在后期补录,缓解现场的紧张感。张良仁还托朋友介绍了一位播音老师,专门指导自己的台词,“主要是口音、抑扬顿挫和气息的调整。”

  视频的风格大家也在摸索,比如一开始模仿《重庆森林》抽帧,后来出圈的京华汤包视频,手法有点像《孤独的美食家》。在南京老牌的汤包小店,不仅吃了包子,讲了历史故事,还和汤包店主聊了人情味和烟火气。舒缓的节奏,轻柔的音乐,街边小馆的厚道温情和张良仁背着双肩包的有些寂寞的背影,被不少网友评论,张教授是中国版的“孤独的美食家”。张良仁特意去找了这部日剧来看,他觉得自己和松重丰长得一点都不像,但是这位演员“演的真是太专业太好了”。他努力把自己也想象成一个演员,觉得任重而道远。

新世界

  张良仁用了心当好网红,但流量这件事有些像玄学,也不知怎么才会火。不过拍着拍着,考古教授至少“出圈”了,前不久,张良仁和知名主持人刘仪伟合拍了一个视频后,抖音粉丝量在一夜之间增长了10几万。“考古学教授做探店博主”词条在南京同城热搜上霸榜了三天。

  媒体采访在11月一下子多了起来,戴运哲几乎成了张良仁的半个经纪人,“我的时间安排,他比我清楚。”张良仁说。最夸张的一次,戴运哲组织了十几家媒体在线上群访张良仁,把同样的问题整合起来,再每家给三四分钟时间提问,整个采访用了快三个小时。

  从前属于他的时间变得更少了。以往,除了周二的课程和周三的组会,张良仁总是窝在办公室里,读书、做研究。如今,他每周要拍摄三条短视频,应对来访者和年终岁尾的平台活动。在从铜炉羊肉火锅店回学校办公室的车上,张良仁攥着手机睡着了。

  “以往面对的都是学生,是校园环境,我对所有的评价有心里预期。但是短视频面对的是大众,我不知道会收到怎样的评价。”他掏出手机,短短几个月,他收到了两次陌生人恶意PS视频的敲诈勒索。“我没有搭理,他也没有更进一步,但不出这个名就没有这些事。”他以前常喜欢在朋友圈里发表对国际时事的看法,观点直接而尖锐,现在为了保护团队,“不惹麻烦”,渐渐说得少了,朋友圈也设置了“仅三天可见”。团队也在保护他,“肯定是有黑粉的,但是那些言论没有传到我耳朵里。”他说。

  还有一些内心不那么舒服的时刻。“比如今天穿这个军大衣,其实我心里是有点抵触的,觉得过于迎合网络上的热梗,对我的形象也没那么好。”但他觉得团队写剧本、想创意不容易。既然在合作,就需要磨合和沟通,互相妥协,不然事情很难运转下去。于是,哪怕在收到学生论文时看到不规范的网络用语会气得够呛的张良仁,还是在镜头里学着年轻人,说出YYDS或者绝绝子。

张良仁在拍摄。刘畅摄。

  那拍视频带来的好处是什么呢?

  有粉丝了。张良仁挺开心。有时候在学校里走路,会被学生拦住激动地唠上两句。同事、朋友、学生看到了短视频,特别不可思议地问他:这真是你拍的?“在我的学生眼里,我应该还是蛮严肃的一个人。”张良仁偷偷笑了。妻子和女儿也对他说,拍视频以后的他变得“活泼可爱多了”。

  他记得自己之前参加考古圈的会议,都是同年龄层的学者在一起说话、打交道,年轻人“不敢靠过来”。最近,每次参会总有年轻人来找他搭讪:张教授,我看过您的视频,能加个微信吗?短视频让他们一下子亲近了,有了共同语言。

  最重要的是,拍短视频让他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。之前,张良仁的生活半径基本是以南京大学为中心的5公里内,从不会刻意去很远的地方寻找美食。

  而这半年,他的足迹除了南京,还到达了西安、新疆,不为别的,就为这一口美食和美食背后的历史故事。他提起有一次拍摄,去一家位于南京的香港茶餐厅,老板是香港人,空闲的时候和他聊天,讲早茶的历史,又和他说,来了南京之后为了迎合当地人的口味,调整了菜单。“南京人不能没有烧鸭烧鹅啊。”两个人会心一笑。

  世界太大了,人们不知道事情也太多了。如今在张良仁的书桌上,摊着的几本书都和美食有关。王仁湘的《至味中国》,“这是我们考古领域的专家。”还有一本《舌尖上的中国》,虽然是现代的作品,也能读出点新东西来。

  “有的东西有人研究过了,有的还没有研究。比如说火锅,从宋代开始有一些记录,但是再往前呢?‘脍炙人口’中的这个肉片,到底是烤的还是煮的?我本身是个学者,学者天然有一种好奇心,会驱使关注和思考问题。”张良仁说。

复刻

  有了粉丝和流量,能做的事情自然就变多了。最近,有几家出版社找过来,想让张良仁出书。也有平台抛来橄榄枝,希望他能录课,讲世界考古,再通过平台销售线上课程。他谈起自己的规划,不仅要出书、录课,有机会的话还想尝试线上论文指导。

张良仁在拍摄。刘畅摄。

  “最近还有一些商业合作也找过来,但我们团队会比较谨慎,要挑选,也要符合视频的调性。”到底是什么调性?团队其实也在摸索,数据的波动也挺令大家困惑。一开始做横屏视频,数据下来了一段时间;又改成竖屏,节奏也短平快了一些。有了点起色,但没有持续很久。“现在我觉得,还是要回归最初,像京华汤包那期似的,有人文关怀和烟火气。”戴运哲说。拍摄视频以来,各种探店费用、人力费用等投入成本不少,暂时还没有实现商业变现和盈利。“先达到收支平衡,是我们的第一个小目标。”他坦言,考古能勾连的范围很广,未来不仅能做美食这一个垂类,还可以做其他“考古+”内容,做研学、带货、联名。

  张教授火了以后,团队人手出现了短缺,戴运哲的办公桌上摊着几份简历,这几天他忙着招聘新人,需要学历高、知识水平更扎实的成员扩充团队。大部分时候,张良仁都会对文稿中涉及考古和历史知识的内容进行审核,有几次团队成员用了网络上的资料,就被他批评过,后来用知网、查文献,或者在他办公室那两面墙的大书架上,借几本书过来翻。可还是有疏忽的时候,有次张良仁没来得及审画面,一幅红薯如何传到中国的地图被网友指出了错误,只能紧急下架。“虽说每个人都有知识盲区,但还是要尽量避免出错。”张良仁说。

  戴运哲想做的事情,其实就是复刻。在南京大学附近的外国餐厅里,他吃喝得尽兴,上台唱了两句,底下有个外国人调侃他唱得好难听,他觉得好笑,就去和对方聊天,发现对方是南京大学社会学的博士后,来自非洲。“有个好玩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做,能传播知识,也能make money。”他不假思索地问。后来又约出来谈了几次,竟也谈成了。戴运哲透露,目前公司已经和十余位学者、教授签了运营合约,预计明年开始会陆续开设视频账号,做短视频知识科普。

  那么,张良仁能被复刻吗?“其实我没什么不可替代性,我们每个学科,中文系、哲学系的教授都可以来做这个事情,传播知识,做科普视频,只要能切中老百姓的日常关切,都能激发大家的求知欲。”张良仁觉得,自己不过是占了一点先机。

【记者手记】

网红与否,真的重要吗?

  从当年火爆全国的百家讲坛开始,一批专家、学者就已经通过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大众面前,让知识“飞入寻常百姓家”。随着新媒体的发展,如今的抖音、B站上更是有不少高校的教授开设自己的账号,转型走出了象牙塔。学者成为网红是一件坏事吗?记者觉得,不必这么早下定论。成为网红总归是一把双刃剑。就拿张良仁来说,因为拍摄短视频,有了心里要迈过去的坎,和逐渐适应的新生活,分散了些他原本埋头研究的时间。但也是因为短视频,他以一己之力带火了较为冷门的考古学,不少学生留言想当他的研究生。流量变现以后,还能够吸引社会力量对考古项目的关注和支持。因此,网不网红没那么重要,成为一个输出何种内容、用流量做何种事情的网红,才是教授们该思考的事儿。